20世纪80年代中期,一个炎热的中午。当时我村的村民有的在溪边洗身子,有的在屋檐下乘凉,有的在家里睡觉,也有人在喂猪,还有人在寨子大门口东张西望,而那时的我,跟很多其他小学生一样,在家吃完午饭,正在返校的路上。
在寨子口东张西望的男人,叫杯壳,他是第一个发现物事的人,也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。事后,人们对他有两种看法:一种是认为他是好人,不独吞意外之财;另一种则认为他是坏人,因为这件事可以说是我村多年以来发生过的较为血腥的事件之一。但我长大成人后认为,一切事情跟杯壳扯不上任何关系,即使没有杯壳,照样也有其他人发现这个庞然大物,照样会发生血腥恐怖的一幕,因为人性里面有一种东西叫贪念。
当时的杯壳坐在大门口,眺望寨子对面的群山,群山的顶端连接着遥远而蔚蓝的天际。突然,他惊讶起来,继而兴奋起来,接着,他从墩头上跳起来,大喊道:“快,快,气球掉下来了,气球掉下来了,大家快去捡东西呀!”
他一边叫嚷一边回到他的房间,匆匆忙忙地穿上了解放鞋,顺手带了两个麻袋和一把镰刀,急急忙忙地向对面的山奔去。寨子里听到杯壳喊叫的人,刚开始还以为是他搞恶作剧,都慢慢吞吞地走到门口眺望,果然发现对面某座山上有一个白色的大气球挂在丛林里,这才怨恨自己动作太慢,回到家里急忙操起家伙,也朝着对面的山跑去。
其他寨子的一些人看到杯壳寨子的很多人在路上奔跑,立即发现玄机,也就跟着去了,杯壳出发后十几分钟,几乎全村寨子的人都出动了。不管是大人,还是小孩,在游泳的立即穿上衣服,乘凉的赶忙丢掉扇子,午睡的从床上爬起,喂猪的关好猪圈,都立即奔对面山上而去。
当时的村子大路上前前后后都是村民,大家就如赛道上的运动员一样,个个疾步如飞,场面异常壮观。奔跑的同时也在尖叫,大家兴奋得不能自控,却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—抢东西。
然而,谁也不会想到,当天会死人,而死人不是因为踩踏,也不是因为争斗,而是因为一个离奇的事件。
当众人都兴奋地奔向对面的山时,寨里的健叔也在其中,相反,他带着焦虑不安的神情,边跑边喃喃自语:“糟了,糟了,山上的树木被践踏倒无所谓,怕就怕坏了父亲坟墓的风水呀。”
原来,健叔也看到硕大的气球掉落在对面山,尽管他不能确定气球的具体掉落地点,但大概位置是在自己家的山上,而父亲的风水就在此山上,因此他忧心忡忡。如果村里三五百人同时拥到一座山上,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?
事实证明,健叔的担心并非多余。据最先到达的几人讲述,气球掉落在健叔家的山上,但不是在其父亲的坟墓上,而是落在离他父亲的坟墓有十几米的上坡处,但这确实也是非常严重的。
在这场对气球以及气球里的财物的争夺中,先到不一定是好事:第一,先行的人首先要找到气球的落地点,而当时的目击地点太远,大家上山之后,找到具体地点还不太容易,所以先行的人只不过意味着带路;第二,由于此次气球是意外掉落,当大家来到气球旁才发现,气球外表几乎完好无损,并且气球表面是非常坚韧的胶皮。如果没带工具,根本无从下手。
首先到达的一批有十几人,大家都围在气球的周围,个个气急败坏,透过半透明的胶纸,朦朦胧胧可见到气球内的物品。见到唾手可得的财物,个个磨刀霍霍,占据有利的抢夺位置。杯壳在关键时刻掏出镰刀,把气球劈开了一条小口,顿时,气球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,不过,这掉出来的大部分是传单,虽价值不大,却掉到墓地的下边。
站在杯壳旁边的一个叫曾途的中年男人,一手抓住一棵小树,一手托抓着气球的边缘,凶神恶煞般大言不惭道:“我先来,里面的这个大箱子属于我,任何人不准动。”
但众人对他置之不理,天上掉下的馅饼,不捡白不捡,说东西是你的,除非你先抱走,不然得看各人手段,谁先拿走是谁的。其实,如果曾途不说箱子还好,这样一说,反而表明这个箱子非同寻常,正所谓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嘛,旁边的几人也掉头过来,对那东西虎视眈眈了。
曾途见自己只是守着隔着一层膜的宝物,却无从下手,急得直跺脚,对旁边的杯壳大声道:“杯壳,快把镰刀给我,快,等下箱子里的东西分你一份。”曾途说完,没等杯壳答应,就把杯壳手上的镰刀抢到手,对着气球横七竖八地割砍了数十下,气球被割开了一条大口,而两边被割开的气球膜也立即向上收缩,因为收缩,气球弹到了几米外。更多的物品泄了出来,从气球落地处到健叔父亲坟墓的风水处,上百平方米的地方,撒了一地。
这下可便宜了那些刚刚杀到的村民,“前人种树,后人乘凉”呀!许多村民分布在健叔父亲的坟墓的风水上边,哄抢撒落在地上的毛巾、饼干、洗发水、手电筒和收音机等物品,全然不顾躺在他们脚下的死者—健叔的父亲—的感受。当兴奋取代了恐惧,当贪婪战胜了善良,事情越发不可收拾!
就在大家手忙脚乱之时,有三个人的叫喊尤其高亢刺耳。一是曾途。此时的曾途近乎失去理智,他双手快速地刨东西,嘴里也不停歇地嚷叫,说谁若跟他抢他势在必得的箱子,他就用镰刀劈了谁;二是花嫂。她的叫喊带着哭腔,夹杂着无助和焦急,她叫大家别抢了,她的儿子啊,她的儿子就在众人脚底下呀,别踩了啊!原来花嫂的儿子竟然被气球膜掩盖住,疯狂的人群压根儿没有理会这些,还好有草堆树木支撑着,她儿子才得以保全;第三个是健叔。健叔尾随众人已到此地,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,父亲的坟墓的风水早已被踩踏得一片狼藉,风水地基的石头全部松动移位,到处凹凸不平,更让他郁闷的是,原来砌成的光滑水泥块竟然被人拿去垫脚,被当做抢东西的垫脚石。健叔顿时气得七窍生烟,拿了根粗树枝,敲打着地面,大喊道:“谁再踏入风水半步,我就打死谁!”然而,谁也没有听他的话,人群还是围着气球抢夺物品。健叔无可奈何,拿着粗树枝,打众人也不是,不打也不是。眼看场面失控,健叔随机应变,改变防守范围,扑倒在风水墓碑的旁边,拿着粗树枝向周围扫,这样做,只起到了微小的作用。
此时,另外一位关键人物出场了。他匆忙赶来,尽管众人仍不忘抢拿东西,但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小道,使其通过。当他艰难地挤到前面后,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喊道:“各位,别抢,见者有份,安全为主,安全为主啊!”众人愣了一下,因为此人非同寻常,他在村里有一定的地位,他是文化人的后代,村里人称他为“秀才”。“秀才”的出现,让众人暂时停止了动作,但给曾途逮住了机会。见众人愣着,曾途动若脱兔,朝气球的方向飞奔而去,一连绊倒几人,猛地扑到气球上,几乎控制住了那箱东西。
虽名为秀才,但“秀才”压根儿就跟秀才的传统形象不沾边。他皮肤黝黑,肌肉结实,身高一米七五。看到众人都听他的话,唯独曾途置若罔闻,“秀才”纵身一跃,越过几人,威风凛凛地跳到曾途的面前,拿着镰刀指着曾途的鼻尖道:“曾途,你停下,先出来,东西大家分。”
曾途瞥了“秀才”一眼,用他强劲有力的右手压住“秀才”的手,指了指眼前的箱子,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的!”
“秀才”二话不说,用嗔怒的眼睛瞪着曾途,沉声问道:“你说是你的,对吗?”
曾途仍不甘示弱,冷哼一声:“是的,我最先来,也是我最先看到的。”
“秀才”轻轻地点了点头,低吼道:“好,你的,那去拿呀,拿了就滚!”
见“秀才”暴跳如雷,曾途闪电一般掀掉了箱子上面的覆盖物,弯腰抱起那只沉甸甸的箱子,在众目睽睽之下,快步往人群外走。
然而,“秀才”放走曾途,并不表示其他人也会轻易放走曾途。“黄金落地外人财”,你曾途拿走什么东西都可以,但你曾途凭什么拿走众人认为最值钱的宝物呢?有几个年轻人在人群中交头接耳,突然,一个人大声道:“‘秀才’,不能让曾途独吞那箱东西,那是金表,截住他!”
一语激起千人愤,绿树青山间再次沸腾起来!
听到此人的呐喊,曾途加快速度跑,然而,人群中的小道立即消失,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!曾途死死地抱着箱子往人群外冲撞,突然,一位年轻人双手紧紧地套住曾途的脖子,把曾途扳了个趔趄,抱着箱子的曾途滚到了健叔父亲坟墓的风水上方。而此时守护在坟墓的风水旁边的健叔,早已把粗树枝扫了过来,正中曾途的肩膀,曾途痛得嗷嗷大叫,健叔嗔怒地对他嚷道:“滚,滚!”
然而,这位年轻人并不放过曾途,继续向前逼近。此时的曾途,前有健叔拦截,后有穷追不舍的追兵,走投无路的他一脚踩到了碑石的后边,本来摇摇欲坠的碑石顿时倒地,而曾途的右脚踩了进去。只听到“咣”的一声,里面的骨头缸被曾途踩倒了。
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,连健叔都吓得面如土色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曾途闯祸了,他彻底地打破了在地下沉睡了8年的健叔父亲的亡灵安宁,健叔的父亲将在半小时之后跟他聚会。但此时,可怜的曾途全然不知,他被贪欲冲昏了头脑,抱着他的宝贝逃之夭夭,再也无人上前拦截。后来,据现场的小孩讲,就在曾途踏开碑石的一瞬间,碑石内飞出一个身影,徐徐飘到曾途身边,然后附在曾途的身上,二体为一的曾途一瘸一拐地最先逃离现场。
接着,在“秀才”的热心安排下,分配工作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。“秀才”让先抢到物品的村民先行离开,后到的村民,只能是分得一点,意思意思,最差的,拿到一大捆传单(糊墙壁也好啊,还是彩色的)。而健叔,却在众人面前仰天长叹道:“缸破人死!”死去的老父亲被人如此折腾,真是欲哭无泪,看来只能择日另葬了。健叔安置好破缸,看着原本宁静清雅的大好风水之地,如今已经面目全非,心中真不是滋味。健叔只得恨恨地跟着众人回去。
正在撤走的健叔似乎想到了什么,突然脸色变得煞白,他飞快地走到“秀才”身边,附着“秀才”的耳朵嘀咕了几句,“秀才”听完立即忧容满面。健叔和“秀才”怂恿众人快走,大家不明就里,跌跌撞撞地离开此山。健叔和秀才走在最后面,当他们俩走到山口时,都感到如释重负。“秀才”道:“健叔,看来你多心了,什么‘缸破人死’嘛,不见山崩,也不见地裂,地理先生也不是万能的呀。”健叔听了“秀才”的话,也微微点头。
再说曾途,他抱着宝贝先走,但这是什么宝贝,他是全然不知的。箱子有一层白色的胶类外壳,但并非透明,外面紧闭,很难找到开口。别人说是金表,那不太可能,有人拿一箱金表来搞赠送活动吗?手表倒是有可能,如果真是一箱手表,那曾途也算发大财了。然而,他不知道的是,发财是要靠命的,他曾途有这个发横财的命吗?
曾途深知“钱财不露眼”的道理,在回家的半路上,他就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。他抱着箱子走到路边的一块丘田的一个隐蔽的角落,研究如何打开箱子。
大约过了20分钟,当时大部分抢物品的村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,突然,一声巨响打破了整个村子的宁静,一阵浓烟从一块丘田缓缓升起,附近散发着一股怪异的味道—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和强烈的硫黄味。离那块丘田较近的几个村民的耳朵在巨响之后暂时性失聪,其中一位村民的脸被飞来的一个东西打到,摸下来一看,竟然是一根黏糊糊的手指头,顿时吓得屁滚尿流,惊叫而逃。
在惊讶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大声喊道:“是曾途!”几个大胆的人跑去田角边寻找曾途。然而,在几分钟之前,曾途已经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,他遗体的最完整部分就是不远处的一条血肉模糊的腿。
村民惊骇莫名,大人拖着小孩掩着鼻赶快离开,不小心看到那条腿的人蹲在路边呕吐。从后面赶来的“秀才”和健叔,听到曾途被炸死,更是胆战心惊。确认是曾途后,健叔似乎恍然大悟,自言自语道:“‘缸破人死’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啊!”“秀才”也心有戚戚焉,感叹道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啊!”
当天受惊吓回家的村民个个不明真相,都说是曾途踩破健叔父亲的骨头缸遭到报应,表面是,其实也不一定是。历来村民对他的死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
毫无疑问,曾途是被炸死的。其实,那个白色的箱子只不过是气球上的定时炸弹,而这里的爆炸却纯属意外。气球未在空中爆炸却掉落在山间,确实是很稀奇的事,可能是气球提前漏气,或者在某些地方飞得较低时遭到人为的猎枪射击(我村确实有人这样做过)等,都可能造成气球意外掉落。
这次气球的意外掉落剥夺了曾途的生命,村里人刚开始时对曾途被炸死这一说法毋庸置疑,然而在健叔和“秀才”等人看来,被炸死只是曾途不可逃脱的死亡命运的表现形式之一,也就是说,他是注定要死的,而炸死只是其中一种途径,不被炸死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死!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,然而,当健叔和“秀才”一唱一和、头头是道地讲述健叔父亲的死亡历程时,就个个深信不疑了。
大约8年前,健叔的父亲过世,“秀才”和曾途被当时的丧事理事者选入“八仙”成员名单中。这里的“八仙”,是客家话中的称呼,非指吕洞宾、张果老等,而是指抬棺材的8人。因为生辰,曾途是当时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。据说,丧事理事者选定7人之后,很难在寨子里找到最后一名合适的“八仙”。“八仙”选择标准:中年男人,身材适中,最关键的一点,要跟死者的生肖不相冲。最后,丧事理事者找到了曾途,并把曾途选入“八仙”成员中。曾途当初说自己是属鸡的,符合条件。现在看来,曾途死于非命,可能并非属鸡,而是属狗,差了一岁。
不会吧,连自己的生肖都不能确认,这可能吗?这主要得从曾途的身世说起。曾途是他母亲下嫁给我村男人时带过来的,刚来我村时,那女人已经年过半百,平时走路弯着身子,显得老态龙钟。有人说曾途是那女人的孙子,也有人说是她的儿子,反正搞不清楚,或者正因为这,曾途把自己的出生年月搞错了。
这些被选定的“八仙”带着铁棍、铁锹上山,挖墓地是“八仙”的头一件事。他们一起从寨子里出发,上山时本来是“秀才”殿后,前面的7人还以为“秀才”小解去了,其实是他掉队了,掉队的原因是他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。他突然停下脚步,回头望了望山路的转弯处,没有任何异样。唯一听到的声音是走在他前面的一人的脚步声,而且,这脚步声越来越响。
谁又往回走了?7人是从下面上山,声音应该逐渐消失才对呀,“秀才”不免狐疑起来。“秀才”向上望了望崎岖的山路,山路的两旁长满了野草,一些长满了茂盛的叶子的浓密的树枝向外伸展着。“秀才”揉揉眼睛才勉强发现,有人站在那里,但此人背对“秀才”,“秀才”不能看到他的脸。
“是你吗,曾途?”“秀才”朝此人喊了一句。
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,突然,一阵疾风吹过,路边的叶子轻晃起来,在下边的“秀才”觉得耳边也传来了呼呼的声音。正在此时,他听到此人说了一句:“快点啦,别迷路了!”
“秀才”“哦”了一声,根据声音的特性,他认为这个人应该是曾途。
事后,“秀才”曾100次问曾途,当时他是否说了那句话,曾途否认了100次。
无论如何,当时的“秀才”认为此人应该是曾途,他加快脚步往前走,到达刚才那人的位置时,他才发现,这是个岔路口,说迷路确实是名副其实呀,难道曾途又先走了?“秀才”不免紧张起来,胆战心惊地跨上左边这条通向墓地的路,快步往前走。
“秀才”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挖墓地的地方,他用犀利的眼光向众人扫视了一遍,确认自己在山下时的感觉是对的,因为曾途根本就不在现场,7人中唯独不见曾途的身影。他刚想问众人,众人反而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,其中一人问道:“‘秀才’,曾途呢?”
“秀才”顿时心里发凉,疑惑道:“曾途?曾途不是一直走在我前面吗?他带路呀,你们没有看见他?”
大家疑惑起来,但那人仍然不相信“秀才”,他不屑一顾地说道:“‘秀才’,你见鬼了吧?我们见你走得那么慢,怕你不知道怎么走,刚才特地叫曾途去岔路口等你,难道你没见到他吗?”
“秀才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,沉思了一会儿,说道:“见到他了,但他应该走在我的前面呀。”
众人听了目目相觑,这就奇怪了,怎么叫曾途去等人,等的人到了,而曾途却没到呢?
大家正分析曾途没到的原因时,一个身影在路口出现了,是曾途,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,看来也是小跑过来的。他刚走过来,“八仙”的领队就大发雷霆道:“曾途,你怎么搞的,还要不要干活呀,叫你去等人,你却姗姗来迟,怎么搞的?不想干就别接红包啊!”
曾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,看了看“秀才”,火冒三丈,大声地说道:“我叫‘秀才’不要走那么快,不然我怎么能跟得上,在岔路口我都迷路了。还好,跑得快,追上了。”
什么?众人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曾途做的事跟说的话实在是大相径庭、自相矛盾啊,他明明是去等人,还会迷路?他明明在山上,却比别人后到?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,曾途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糊涂,反而觉得他自己理由十足,这难道正常吗?众人见曾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,跟以往并没有两样,就都当曾途不过是说错话,不予深究。
包括曾途自己在内,大家都不知道,此时的曾途绝对地被冲杀(跟死者相冲)了,曾途这次回到墓地,在冥冥之中带来了另外一种东西,说迷路的也不是曾途,而是某种东西。因为它一定需要到达这个地方,毕竟这个地方是它的家—墓地!因为证实它存在的,等下又惊喜地出现了。
当时的曾途和“秀才”相互埋怨,说得吐沫横飞,争得面红耳赤,谁对谁错众人无法定论。“八仙”的领队最后吼了一声:“都别争了,开始干活,天黑前,挖墓地的活可要干完啊,不然大家在这里过夜。”两人立即闭嘴,拿起家伙开工。
挖墓地是一项艰巨而繁重的任务,因为墓地不是在地面上挖,而是从山壁中挖,这就决定了“八仙”英雄无用武之地,在这个弹丸之地—山壁面前,8人无法同时动工,只能分工协作。于是,有人在墓地周围割草,有人拿铁棍挖土,有人用铁锹和簸箕运土,也有人去周围捡石块,总之,他们忙的一切活儿都是为第二天的埋葬做准备。
时间很快到了下午,他们终于成功地在山壁上挖出了一个地洞,大家看着一天辛勤的劳动成果,露出了满意的微笑,毕竟,大家都希望快点完工,可以早点回去好好休息,好迎接第二天抬棺材的重任。此时,烈日炎炎,个个汗流浃背,为了节约时间,他们就把带来的甜板当做午饭,去山坑边喝泉水。
这时,“八仙”中的五个人去百米外的山泉边休息,领队、曾途和“秀才”三人留在地洞旁边小憩。挖地隆孔(地洞,墓地)的流程,跟普通的建筑工程差不多,最后有一道验收的工序,只有验收合格,才能迎接明天的剪彩开张(安葬)。
墓地验收的方法,一般是从“八仙”中找一个身材适中的人充当验收人员,由这个人执行验收手续。这个人要爬进墓穴,躺下来,举手可以碰到墓穴顶端,他的头部离里面的墙壁得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,脚部离墓穴口得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,并且,要保证墓穴里面的墙壁平整,呈圆柱状,这样才可保证安葬时棺材能被平稳地塞进去。当时,此项验收手续让我很害怕,也让我很疑惑:为什么不找一些木棍或卷尺之类的东西,把它们直接捅进墓穴里面测量?后来,有经验的“八仙”告诉我,只有人爬进去睡下来,才能准确地判断出整体宽度和深度,有时,里面一个突出的土块可能导致棺材塞不进去,而埋葬时万万不可临时抱佛脚,那会影响安葬时辰,会出大事的。我触类旁通,又想到,村民年老时叫木匠做自己的棺材,一般棺材做成模型时,木匠都会叫当事人睡在棺材里面试试,合适了,最后才安装好。看来,这叫“睡下测棺”,还是挺实用的。
当时,“八仙”的领头者坐在墓地边的一堆石头上,左手拿着一块甜板,放在嘴里细嚼慢咽,吃得津津有味,右手扶着铁棍。突然,他单手举起铁棍指了指墓地口,咬字不清地说道:“曾途,你爬进去看看够深够宽不?”
不知是领头者说的话太过含糊,还是曾途没有留意,曾途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众人喝水处的方向。见曾途没有反应,“秀才”自告奋勇,想充当验收人员,他对领头者说:“还是我进去看看吧。”“秀才”扔掉手中的工具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,把挽起的裤腿放下,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墓穴。在旁边的曾途突然反应了过来,飞一般地跑到了墓穴口,此时,“秀才”的头部已经进入了墓穴,双腿还露在墓穴外面。曾途抓住“秀才”的双腿,硬生生地把“秀才”从墓地里拽了出来。“秀才”措手不及,头磕在地上,痛得嗷嗷大叫,脸上都是灰土,嘴巴沾满了黄土。“秀才”站起来,吐了几口沾满泥巴的口水,骂道:“曾途,叫你进去你又不进,我进去,你又拖我出来,你想搞个鬼哦?”
奇怪的是,曾途却脸色阴沉,二话不说,立即跪倒在墓穴前,双手着地,慢慢地爬进了墓穴。
“秀才”看曾途如此识时务,也就不再谩骂了,坐在领头的旁边,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曾途的一举一动。曾途很快就爬进了墓地,身影在墓地口消失。
过了许久,外面的两人不见曾途躺下来测量,觉得曾途的行为有点怪异。此时,天空中的烈日被一朵浓密的乌云遮蔽了,阳光立即消失,由于惯性,墓穴外的两人眼睛一时半会儿没有适应过来,在他们眨眼的时候,两人几乎同时见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从他们的眼前箭一般地进了墓穴。事后,据“秀才”讲,这东西像团火球,领头者则坚持认为它是一个飞行的鸟儿。
对相同的东西,两人的描述却有天壤之别,我认为这是他们的幻觉。但事实证明,这根本不是他们的幻觉,因为更加诡异的还在后面。
“秀才”和领头者缓慢走到墓穴口,同时探头往墓穴里面张望,几秒钟后,两人几乎同时缩回头,彼此怪异地盯着对方,此时,两人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个共同的巨大的疑问:曾途究竟到哪里去了?两米多深的墓穴中根本就没有曾途的身影!
难道是外面的光线折射导致无法看清墓穴里的全部情形?但墓穴毕竟才两米多深,怎么可以毫无痕迹地匿藏一个庞大的身躯呢?可能是自己眼花缭乱的缘故,但不可能两个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故障吧?想到这里,“秀才”吓得浑身直冒冷汗,双腿微微发抖。但他并没有在领头者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,他镇定自若地再次把头伸到墓穴口,哪管里面有什么怪异,眼睛半闭着,大声地朝墓穴里喊道:“曾途,曾途,你在吗?你在里面吗?”领头者很容易从“秀才”的声音里听出“秀才”内心的虚弱和畏惧。
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墓穴里面没有任何回音!整个山冈陷入了死寂之中,没有风吹,没有鸟叫,只有“秀才”急促的喘气声。向来中气十足的领头者看着战战兢兢、脸色苍白的“秀才”,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。领头者可是一位老“八仙”,他在“丧事俱乐部”中兼职了几十年,经历了不少的风风雨雨,无数的村里老人过世都由他做“八仙”、挖墓地,对各种奇怪的事情,他早已司空见惯,但这一次,像这样的离奇事件,他还是第一次遇到!
领头者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两步,弯腰拿起一把锄头,然后向墓地口的“秀才”使了个眼色,示意“秀才”再对墓穴搞点动静。领头者轻轻地举起锄头,如一尊杀气沉沉的黑面神,守在墓穴口的旁边。
“秀才”明白领头者的意思,默默地点了点头,特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,然后拉了拉后背的衣裳。突然,“秀才”鼓起勇气,把头深深地扎进了墓穴。这一次,奇迹终于出现了,在黑暗中,他见到了曾途!准确地说,他见到曾途的影子。过了几秒钟的视觉缓冲期,“秀才”又仔细地扫视了一遍墓穴,情不自禁“啊”地大叫一声。据“秀才”事后说,当时的曾途一副惊骇欲绝的样子,脖子上青筋凸显,口角流涎,蜷缩着身体依靠在墓穴的墙壁上。“秀才”忙不迭地大喊:“曾途,是你吗?你别吓人呀,快说话啊!”
“秀才”颤抖的声音在墓穴中回荡,但似乎对曾途没有起任何作用。在旁的领头者见此,匆忙地把手中的锄头抛向一边,然后用力地把“秀才”拉开,心急火燎地说道:“让我来,曾途估计给鬼掐住了,我把他拖出来!”
领头者在进入墓穴前,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—松开绑在裤子上的绳带,飞快地把自己穿的裤子脱了下来。这时候,神圣的墓穴前出现了荒诞的一幕:一个下身赤裸的中老年男人站在墓穴口,口中念念有词(其实,也是给自己壮胆):“鬼怕符箓(淫秽的意思)人怕鬼。”见领头者如此,秀才早已目瞪口呆,不过身为农村人,他深知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辟邪方法。“秀才”也不敢放松警惕,他急中生智,捡起两块石头以防不测。
领头者腰杆笔直地站在墓穴口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双手撑着腰部向前挺了几次,如果这个动作在别的场合做,会非常不雅,甚至可能会引起很多误会,此时此境,在墓穴前做,则含义深刻,表示领头者正在向世界上某种可怕的东西发起挑衅。做完动作,他抬头看了一下苍穹,接着弓着身子爬进了墓穴。但他还没有爬两步,就觉得墓穴里漆黑一片,而原本不多的进入墓穴的光线却被自己略微发福的身躯遮挡住了,墓穴里的空气充斥着新土的味道,让人胸闷气短。在这黑灯瞎火之中,他匍匐着身子,再向前爬了两步,然后停了下来,伸手向前摸了摸,却没有触摸到任何东西。
突然,在黑暗中,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朝领头者的脸上摸了过来,而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。领头者顿时手忙脚乱起来,拼命甩掉了那只手,然后飞快地倒着往外爬,而那只手却好像无声无息、无影无形地伸了过来,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,领头者猛地抬起头来,后脑勺却狠狠地碰到墓穴的顶部,顿时觉得眼冒金星、头晕目眩。领头者强忍着疼痛,骂道:“妈的!”然后惶恐不安地退出了墓穴。
领头者刚从墓穴里出来的瞬间,“秀才”就匆忙上前搀扶他。只见“秀才”像见了鬼一样地向领头者的身后看,惊讶得张大了嘴巴,久久不能合拢,过了许久才迸出了两个字:“曾途。”
领头者回过头,看到曾途紧跟着自己爬了出来,只见曾途弯腰起身,拍了拍裤腿和后背上的泥土,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下身一丝不挂、狼狈不堪的领头者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领头者,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。
领头者见曾途安然无恙,也就笑逐颜开,认为是自己救了曾途,接着,他匆忙穿上了裤子。而曾途呢,却对两人淡淡地说道:“墓穴呢,再往里挖20厘米,再宽一点,棺材比较大!”
听了曾途说的话,领头者和“秀才”感到无比震惊,对曾途有些躲躲闪闪,因为就在刚才,两人睁大眼睛往墓穴里看,根本就没有看到曾途躺下来测量,而现在他说话的口气倒像是一个专业的墓地验收工程师,难道曾途是信口雌黄?另外,他现在气定神闲、落落大方的样子跟他在墓穴里惊骇欲绝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,曾途怎么可能在顷刻之间完成这么大的转变呢?
领头者和“秀才”却不敢再问曾途,各怀心事,把这一切事情都当做没发生过。过了一会儿,去喝水的其他几人回来了,领头者按照曾途做的墓穴验收报告,叫众人把墓穴再挖深挖宽点,才收工回去。让“领头者”和秀才无比惊讶的是,第二天健叔的父亲在埋葬时,墓穴与棺材恰好匹配—不大不小,严丝合缝。
据说,办完健叔父亲的丧事后,“秀才”偷偷把挖墓地时所遇到的怪异之事告诉了当事人健叔。健叔咨询了神汉和巫婆,得出的结论是,曾途跟自己死去的父亲相冲,做“八仙”时一定要避讳的,不然会带来预想不到的灾难,不管是对生人,还是对死人,都不好!不过,如果熬过三年都平安无事,那就永远无事了。但三年后,当健叔迁父亲的骨头到对面山做风水时,另一个风水先生却含含糊糊地说,健叔的父亲的劫难还没有完全过去,风水先生还说了一句“缸破人死”。当时,风水先生说得模棱两可,让人觉得高深莫测,健叔再问他,他却以“天机不可泄露”为由来搪塞。
然而,不管是对是错,多年以后,曾途却因爆炸而死,真是天命难违。
真相大白后,村里大部分人都认为曾途是因为做“八仙”时与死人相冲却不避讳而造成不得好死的结局。但我不这么看,我认为,贪婪和自私才是他的真正死因。
可惜的是,逝去的生命没有重来的机会。如果有来生的话,估计曾途能战胜贪婪,拒绝利益诱惑,活着时,在人世间做个自由自在的人;死后,也可以做个清清白白的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