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子:风流公子张隽生,淫荡旧习难改,新婚不久,就抛下室内娇娘,以探望岳丈为名,重回妓馆,巧遇粉面公子,遂长期离家出走。及至醒悟返家,已然铸成大错,妻子三姐等岳丈一家四口先后蒙冤身死……
吴三姐不慎婚配淫荡子
明朝的皇帝们大多专制独裁,穷奢极欲,淫荡昏聩,影响得明朝的社会风俗也败坏不堪。当明朝在风雨飘摇中走到穷途末路时,冤案也越出越多、越出越奇了。
明朝天启年间(1621—1627年),曾发生了一个轰动全国的传奇大案。
江苏扬州城有个财主名叫张乐,20岁娶妻靳氏,生得一子取名隽生。
张乐早年做丝绸生意,以后改做茶叶生意,每年将江南一带名茶向四方贩运,生意十分红火,积攒了万贯家财。他年事渐高之时,名下田地房产已经不少,就不想再东奔西走,便在扬州城里开了一号铺面很大的宜和茶庄,雇了几个精明勤快的伙计,自己做起清闲的掌柜来。张乐闲暇时间一多,便时常带着独生儿子隽生出入茶楼瓦肆,专往热闹去处去寻乐。里面三教九流,什么人都有。有朋友劝他别带坏了隽生,他却不以为然。他自信自己精明历练,绝不会薰染坏了儿子。
由于张隽生是张乐膝下的独生子,又生在富裕之家,是张家的宝贝疙瘩,张乐夫妇爱如掌上明珠宝。在生活上备受宠爱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吃精穿锦,披金戴银,养成一身自私任性、惟我独尊的品性。张乐虽也看在眼里,也不以为然。
张乐非常重视对独生子隽生的教养,曾延聘德高才隽的先生教他琴棋书画。隽生七岁时开始上学读书,不过,张乐预先同先生说明,切莫严督,听其嬉戏,他觉得只有这样,才能培养出头脑灵活的儿子。那隽生倒也有些小聪明,虽然学习时心猿意马,不过大体上也过得去,样样会一点,哄得张乐心满意足,更自信自己生了个知书达礼又风流倜傥的儿子。
张隽生长到16岁时,容貌标致,美如冠玉,是江苏扬州城里一个着名的美男子、浪荡子,他成天伙同一帮公子哥儿东游西逛,专好出入于娼门妓馆之内,有时还跟男孩子们搞鸡奸之类的把戏,他不但做人家的同性恋对象,后来也去寻找自己的同性恋对象,经常在外停眠整宿,十天八日不回家。
张乐夫妇得知后,虽有劝诫,但儿子隽生全当成了耳旁风,照样混迹于娼门妓馆之内,游戏玩耍,不务正业,不知不觉已经十九岁了。
张乐夫妻实在没有办法了,就寻思给儿子找个漂亮的媳妇,好拴住他的心。张乐对妻子靳氏说:“他在外边见惯美色,必须找一个模样标致的女孩儿。如果再利害些的,能叫他惧怕,不敢出门更好。”
张母非常同意丈夫的意见,于是夫妇二人逢人便讲,托媒拉纤。等了些时日,门当户对的倒是有,只是模样好的女子并不好找。及至打听到模样标致的女孩子,人家又嫌隽生放荡,不肯结亲。如此又耽搁了一年多,才有媒人主动找上门来,介绍了一个女孩子,家住扬州城外近郊,离张家有七八十里,名叫吴三姐,是教书先生吴天佑的第三个女儿。
吴天佑是个教书先生,人品端正,老实厚道,膝下三女,又认了一个义子,名叫吴周。前两个女儿都已经出阁,吴天佑夫妇现领着小女儿三姐和义子吴周生活,过得甚是和睦。吴天佑及老伴胡氏都是本分人,家中并不富裕,见张家家道殷实,自然是欣慰得很。如果三姐出了阁,吴天佑夫妇就只剩下最后一桩心事,即是绐义子吴周娶上一房好媳妇,平生大事就算圆满了。
吴三姐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儿,出落得端庄秀美,落雁羞花,煞是可爱,一张鹅蛋脸,高高的鼻梁,柳叶眉,大眼睛,樱桃口,酒窝腮,十分动人。且知书达礼,非常孝敬二老。
张乐夫妇听说后,非常高兴,立即前去相看了,见三姐如此漂亮,心中暗自高兴:我儿如果娶了这样可人儿的媳妇,恐怕再也不会去沾染那些野花野草儿了!
张乐夫妇随即请媒人拿了生辰八字换了帖,定了喜日。不久,便吹吹打打、用花轿将吴三姐娶进张家,了却了张乐夫妇一桩心事。
张隽生和吴三姐一拜天地、二拜父母、夫妻对拜入了洞房。洞房花烛之夜,隽生搂了三姐同睡。灯下细细打量三姐,只见三姐生得好生可人:面如满月,发似乌云,柳眉淡描,红唇浅抹,婀娜娜千般妖媚,娇滴滴万种风情。隽生看得心喜,少不了急慌慌解下衣裤,跨将上去,一阵狂风骤雨。这对小夫妻一个是情场中老手,惯弄手段;一个是新承雨露的娇娃,娇嫩欲滴。小夫妻兴云布雨之后,就相互搂抱偎依窃窃私语到深夜。
隽生得了这样一个美貌妻子,自然高兴非常,开始收心过日子,不再出去胡混。
张乐笑着对张母靳氏说:“这下子好了,隽生这孩子再也不会到外边胡混了。”
张母靳氏也欣喜道:“是啊,这下子我也放心了,不信妓院里的那些下流女子能比三姐漂亮,我看咱隽生总算可以收心了,用不了一年,咱就可以抱上孙子喽!”
果如张家父母预料,张隽生婚后的半年里,的确守着媳妇吴三姐不离身,他觉得三姐肌肤像嫩藕一般洁白和新鲜,像水蛇一样柔滑可人。
吴三姐不但长得漂亮,还十分孝顺勤劳。自嫁进张家之后,机房灶间,门里门外,一刻也不曾懈怠,她白天孝敬公婆,夜晚小心侍奉隽生,细密周到,温温款款,弄得合家谐美,城里城外,左邻右舍,无不称羡夸奖。
张隽生自娶得三姐,犹如神仙一般,白天像吃了蜜糖,夜里兴奋异常,恣意享受着轻而易举获得的浪漫。
然而,好花不常开,好景不常在。过了半年,张隽生就憋不住了。他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,三姐模样身材虽然可人儿,可是缺乏性技巧,自己和她搞些技巧,她有时还会反感生气。看来,还是那些妓女嬖童懂得风流,同他们才能玩得尽兴尽意,痛快淋漓。不久,张隽生又旧病重犯,学着父亲张乐的模样到妓院娼馆、茶肆酒楼里寻欢作乐了……只撇得个如花似玉的吴三姐闷闷不乐。
一日清晨起床,隽生见三姐闷声闷气,就假意关心地问:“娘子有什么不舒服,讲给我听,不要闷坏了身子。”
三姐禁不住玉泪抛洒:“奴家离开娘家有半年多了,出门时老父正有病在身,哮喘不止,不知现在病情怎么样了,我心中十分挂念。我好想回娘家一趟,去看看我的二老爹娘。只是路途遥远,有七八十里,奴家本是妇道人家,远行不便,我心内焦虑,不知如何是好,所以忧闷在胸。”
张隽生眼皮眨了眨,心中暗想,不如我谎称替她走娘家,正好借机出去风流一番。于是,嬉皮笑脸地对三姐说:“娘子何必为这事伤神,为夫我替你去走一遭便是。有道是‘一个女婿半个儿’,小生也正该去看望丈人丈母的,你不必忧闷。”说完,又是神秘地一笑。
吴三姐老实正派,反而认为隽生有孝心,就答应下来,说:“夫君愿去探望,那再好不过。见了我爹我娘替我请安问好,时候不早了,快去快回,莫让奴家牵挂。”
张隽生一听,心花怒放,忙道:“你只管放心,隽生这就去收拾打点,马上就走,三二日便回。”随后带了银钱,备了一些干鲜果品的礼盒,雇了辆马车,辞别三姐父母,就兴奋地出门走了。
那三姐站在门口,只将隽生目送得不见了影子,方才回转家中,操劳家事。
张隽生死缠少年赴广东
时值初春,万物复苏,小草和杨柳树刚刚吐出嫩绿的新芽,晴空万里,明净如洗。张隽生是放浪惯了的,看见这般景致,心头喜悦,哼着曲子晃晃荡荡往前行走。张隽生一出家门就好似出圈的野马,直奔温柔乡而去。
本分的三姐哪里知道隽生自有他的打算。他在家困了这半年,早已闷得不耐烦,正愁没有借口出外消遣,便以此为由,要到妓院找那些情哥浪姐重温欢梦,等到寻欢兴尽,再前往岳丈家中,回来只需要报称岳丈病已见好,三姐心地实诚,谅她也看不出破绽。
张隽生的马车七拐八拐,并未出城,直奔他去惯了的青楼——杏春楼而去。那杏春楼设在湖畔,前有碧波荡漾,后通乡路蜿蜒,四周绿柳环绕,脚下野花芬芳,是个极好去处。杏春楼是扬州城一处有名的青楼,楼内姑娘大都俊俏不俗,个个会琴棋唱曲,自然花销也大。到这里寻欢的多是巨商大贾及官宦家的浮浪子弟。
一见隽生下车,便有旧日几个相好姑娘火辣辣地迎上来,纷纷嗔怪他为何多日不来,冷落了姐妹们。隽生忙将假意给岳父母带的干鲜果品打开,请这些风流姑娘品尝,算是致歉。有个俊姐顾不得解馋,拉起隽生便要上楼,其他姐妹则不依不饶,非要隽生陪大家一起谈笑一会儿不可。
隽生这里嬉闹着,却见一位年轻潇洒的公子被一女子拉着走下楼而来。众姐妹一见这位公子,纷纷上前围了过去,七嘴八舌,与那公子搭话,热切切地挽留,倒把隽生冷落在一旁,十分尴尬。隽生十分惊奇:这位俊哥是谁?竟如此引得众姐妹如此青睐?便放眼望去。不看犹可,一见那公子,眼睛立时瞪大了。只见那少年生得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脸膛子也长得美,风度翩翩,潇洒大方,粉突突桃腮生辉,鲜嫩嫩肌肤添香。本是男儿堆里客,却似巾帼一娇娘。隽生觉得那公子果是仪表不俗,除了衣着华丽飘洒之外,那出凡超世的神态,那红白得宜的气色,那从容自信又俯仰有致的举止,特别是那英俊兼有妩媚的气质,都使隽生瞠目。隽生在朦胧中仿佛看到了想象中的自己!又依稀是梦中的情人,顿时忘却了被冷落的处境,竟神驰心往起来。
原来,张隽生是一个同性恋,见了美貌的男孩儿,比见到妓馆里那些风尘女子还要上心得很。今日见了这少年,隽生只觉得魂不守舍,骨软筋麻。
伴着公子的那名女子眼尖,早看出了隽生的心事,忙转回身来对那位俊哥说:“快,两位俊哥儿,我来给你们引见一下。”说罢,一手拉过一个,说道:“这位是张公子,本城名贾张乐的独生宝贝儿;这位是于公子,广东巨商的骄儿。我看二位俊哥儿今天相遇,是命中有缘!何不当着众姐妹们的面,结成金兰兄弟?”
隽生与于公子四手相握,四目流盼,色迷迷,情切切,半日不肯分开,都有相见恨晚之叹。两人俱是道中人,心有灵犀一点通,伸手相互捏摸了,如胶似漆,舍不得分开。
好久,隽生怔了过来,问道:“敢问公子大名,家住哪里?”
那公子答道:“小生姓于名得水,安徽人氏,不知大哥尊姓大名?”
“我姓张名隽生,本地扬州人氏。”
那些风尘女子们如簇簇鲜花围在二人四周,早有姐妹摆上了香案,瞬间成就了这对岁月场中的奇缘。
隽生与于公子交拜过后,与众姐妹圆场周旋一番,便由隽生倾囊,央杏春楼的鸨母开了一个雅间,二人单独相处起来。
这二人虽同属男子,感觉上却如同相互见了异性一般。隽生见于公子气宇非凡,又有女子之相,且温文尔雅,娇媚可掬,备感亲昵,交谈不上几句,便拉着于公子的手,抚摸起来,声调平添了柔情蜜意。
于公子道:“张兄高雅,谈吐非常,小弟一见便觉早已神交过了。”
隽生道:“贤弟在愚兄目中,犹似天仙下凡,顿觉这杏春楼的女子们都俗不可耐了。”
于公子羞涩地低下头去,轻声诉说自己见到隽生后的心态。
在隽生眼里,此情此状也好似盼了一生的情景突然降临在面前,有时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世上。他越说越觉得难于表述自己的快感,竟忘情地将于公子拥入怀中,边说边呼吸着他那混合着脂胭香气与人体汗香的醉人气味。
于公子此时也越发温存依附,生出千种风情。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,鸨母前来送饭讨赏,二人竟忘了腹中饥饿。
吃过晚饭,那些风尘女子们都来凑趣,隽生却无心与她们周旋,甩出钱袋打发了这群“俗物”,交过这个晚上的宿银,便与于公子上床,牝牡倒错地做起苟且之事来。
到了次日日照三竿之时,隽生仍是恋恋不肯起床。倒是于公子冷静,道是要去广东寻找父亲,不能长久滞留扬州。隽生恳留再三,于公子硬是不肯耽搁。
于公子悲戚戚地说:“我的父亲在广东病得不轻,捎信让我快去。也不知现在父亲病体如何……”说罢,呜呜咽咽,泪水涟涟,仿佛带雨梨花,把个隽生看得呆住了。
张隽生不由得伸手搂了于公子,又是一番爱抚,恋恋不舍地说道:“公子莫急,巧的是我家有个亲戚在广东做大官,有什么难处,可以找他帮忙……你年纪轻轻,此去广东路途遥远,我与你做一个伴儿,也好有个照应,你看如何?”
“难道你肯同我前往广东?”
“哥哥正愿与你同去。我本来要去岳丈家,现在这样吧,为弟弟两肋插刀,我不去岳丈家了,干脆我陪你一起到广东去吧!”
于公子听了,喜出望外,道:“哥哥愿与小弟同往,真是再好不过。只是耽误哥哥营生,小弟于心不忍。”
张隽生听了,拍拍胸脯说:“贤弟休替哥哥操心,咱们快快用饭,饭毕即刻起身。”
于公子自是答应不迭。二人用过早茶,隽生又留下一锭银子,二人相扶相携,登上了去广东的路。张隽生早把看望岳父母之事,直丢到九霄云外去了。鸨母及那些风尘女子们只好眼巴巴地送走了这两座金山。
那于公子本是风月场中的浪子,有了隽生这个伴儿,自然欢喜不尽,他越曲意奉承,撒娇装痴,白日里扶他走路,夜里宿在店里,千般抚爱,万般柔情,少不了掀起后庭,做那儿女情事,把个隽生哄弄得乐不可支。于是,白天的酒饭和夜晚的食宿费都由隽生慷慨解囊。
俊吴周探望姐姐遭诬告
自张隽生不辞而别之后,可怜留得三姐在家苦苦等待。
第一天三姐倒也放心,按照通常的行期,如果当天去娘家,第二天才会赶回。
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,三姐仍然看不到隽生归家,不禁暗暗焦心,坐立不安。这天晚上,她吃饭也不香甜,睡觉也不安稳,心里真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,但盼着夫君快快回来,一家团圆。
到了第三天下午,仍不见隽生归家子,三姐如坐针毡,心内如同翻开了锅,她暗暗思忖:不知是老父病情加重了,隽生耽搁在那里了?抑或是隽生路上出了什么不测之祸?三姐开始觉得右眼跳个不停。她想要禀告公公和公婆,又怕两位老人家笑话她妇人家才离了丈夫两日,就忍不住寂寞了,只得隐忍再三,盼着隽生能快快回来。
吃罢晚饭,三姐更加魂不守舍,暮色中频频开启街门,向西眺望,一站就是半个时辰。
天色昏暗下来后,她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马车的銮铃声响,料定是隽生回来了,忙抹去芙蓉面上的清泪,顺手理了理云鬓,长舒了一口气,匆匆跑去开门。不料,却发现是一辆急行的马车路过,便僵在门口,眼泪止不住簌簌地淌了出来,浑身上下有如霜雪打过一般冰凉。她再也不顾一切,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公公婆婆那里,一进屋就禁不住哭出声来。
“隽生三日前去往城外探望儿媳娘家爹娘,说好三二日即归,如今行期已到,仍不见他的踪影,儿媳心内焦急,特来相告。”
张乐素来了解隽生习性,听说儿子三日未归,并不觉惊讶。他微微笑道:“三姐急躁,隽生那孩子贪玩惯了,亲家公有病在身,不知现在如何,隽生在那里即或多住个三天五日,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三姐只管宽心。不久,隽生就会回来。”张乐嘴里这么安慰儿媳,心中却暗暗思忖。我那浪荡惯了的儿子,一定又是到风月场中去买欢去了。
三姐却并未就此放心,她说道:“原说三二日便归,今已三日,无论如何也该报个信来。莫非我父亲病情加重了?”
张乐安慰道:“哮喘并非大病,何必过分忧虑。”
三姐仍是啼哭不止。
张乐只好说:“我马上派家人张四前去打探就是,你且放心。如果是亲家公病重,我同你一起前去探望便是。”
三姐见公公话已至此,再也没有什么话说,只好返回自己的新房去,内心依然忧虑不止。这一夜三姐睁着双眼,一刻也未曾安眠,在床上翻来覆去,她屏息静听,仿佛隽生随时都可能回到家中。
这天晚上,张母也很着急,一再问张乐:“老爷,这两在天,怎不见隽生?是不是又到外边胡作非为了?”
张乐安慰妻子靳氏说:“隽生到岳丈家去了,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。”说着,勉强笑了笑,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。
张母听了,却时不时去门边翘望,盼望着能看见儿子回来。
见三姐和妻子越来越着急,张乐自己不由也暗暗焦急起来。
第四日凌晨,张乐便派家人张四去郊外吴家打探消息,并嘱咐他快去快回。
三姐独自呆在自己房内实在烦闷,索性坐在客厅,呆呆地巴望着隽生和张四能早些回来。张乐虽然派了张四去打探消息,却仍觉着并无大事,便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三姐道些个家长里短,打发时光,以此安抚三姐。
黄昏时分,张乐夫妇正与三姐闲说话,张四满头大汗跑了进来。通常,去郊外亲家一去一回得两天,今日张四着急,没有在吴家停留,只用了一天就匆匆赶回。张乐见状心说不好,忙迎上去问道:“可曾见着少爷?”
张四边擦汗边答道:“吴老爷病情已经大为好转,只是未曾见着少主人的影子,吴老爷说根本就没见过少主人。”
张乐登时急了,他素知隽生好往风月场中,连忙瞒着三姐,亲往各个大街小巷去打听,结果也杳无音讯,不知去向。
张乐一夜未曾安睡。他左思右想,如果隽生到书馆茶棚听鼓书了,应该早已经回转家中。难道是去吴家的半路上出了意外?应该不会,以宜和茶庄的名声,隽儿有了意外,一家会有人前来告知,可如今连一丁点消息也没有。扬州城并不算大,往日凡有人命关天的案情,一天之内没有传不到他张乐耳中的。何况两家之间虽有七八十里远,却并无凶险之处,且又是在大白天,根本不可能有歹人明目张胆行凶作恶。难道是谁暗算了隽儿?那准是知根知底之人。这知根知底之人又会是谁呢?总之,张乐是百思不得其解。不过,越想越感到不祥。凶多吉少之念搅得张乐害怕起来。
第四天中午时,三姐的老父吴天佑自送走张家伙计张四后,心中也十分不安,不知女婿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失踪了。他一则怕女儿忧虑伤身,二则也惦记女婿,第五天一早便派义子吴周到亲家公张乐那里走一趟,打听隽生下落,顺便探望女儿三姐。
第五日,张乐又加派人马,四处去寻找,仍然没有寻着隽生的踪影。张乐心中越来越担心:“这畜生没去探病,满大街也不见踪影,定是与那班狐朋狗友寻乐子去了。这还了得!快随我再去寻找!”
三姐昨天听得父亲没事,先是觉得落下了心间的石头,继而得知隽生竟然借机去寻欢作乐了,不禁又愁上心头,泪水不由又淌了一脸,见公公和家人又急匆匆地分头去寻,只好回到自己屋中,等待结果。她想,等这次公公回来,定要趁机告诉公公,让他今后对隽生多加管束。
张乐带着伙计到酒楼茶肆和风月场中又寻摸了一番,都不曾见着隽生的踪影。晌午过后,张乐一脸怒色回到家来,敲桌拍案,怪家人伙计们平日惯坏了孩子。家人伙计们心中暗想,这不都是您老人家带坏的么?怎么怪起了我们?
三姐越思越想越伤心,悄悄回到屋内,暗中怪自己苦命,又不知眼下的事将会如何收场。
着急上火的张乐正思虑是否报官,家人进来报告说三姐娘家派她的义弟吴周前来探望。
那吴周因是来姐丈家作客,也不拘礼,直接闯入家中,与迎上来的三姐叙话。
三姐一见娘家弟弟来到,心头一热,竟落下两行清泪。
吴周连忙“姐姐,姐姐”地叫着,去给三姐拭泪。
恰在此时,与迎出来的张乐撞个正着。
张乐正为找不到儿子焦心,却不料进来一个模样英俊、文质彬彬的后生。进门来就与三姐搂搂抱抱,甚是亲密。再看那吴周,生得仪表堂堂,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高高的个头儿,嫩嫩的肌肤,款款的举止,甜甜的嘴巴,风流倜傥,潇洒儒雅,稳重大度,竟比隽生强了几分。又见三姐突然没了悲戚状,与那后生十分亲热,内心十分不快。
三姐慌忙收了泪水,将吴周介绍与公爹张乐认识。彼此见过礼后,三姐道:“这是孩儿的义弟,父亲派他前来探问隽生下落。”
吴周前来,本是亲家间的一种正常的关怀,哪知张乐经过一番胡思乱想,陷入了种种怀疑之中。张乐见吴周风流倜傥,与三姐极为亲近,三姐在吴周身边也显出一种亲昵情态,而这种情态以往他张乐从未见到过。于是,最初极为含混的测想仿佛一下子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:莫非这对姐弟之间早有暧昧之情不成?莫非是他们合谋将隽生杀害,又前来刺探情况不成?张乐一面思忖,一面将吴周让进客厅,自家坐了上首,吴周落座右首西宾席上,三姐则坐到吴周的右边。
依张家惯例,凡是待客,一等落座,即命家人奉茶。今日不然,张乐见三姐竟也陪坐下来,心里生出一股莫名怒火,便瞪着三姐:“三姐,前去备茶吧。”
三姐刚要起身,吴周道:“自家人,不必客气。”
三姐见公公没有收回成命之意,仍是离了座,道:“姐姐去去就来。”说着便走开了。
吴周朝张乐一拱手问道:“亲家叔父。不知姐夫如今可有下落?”
张乐道:“我带人寻遍了全城的茶楼曲馆和热闹去处,探访了这个畜生的所有朋友,俱都寻不见踪影,好生蹊跷。”
吴周此前已从他人口中得知隽生不时去勾栏瓦舍厮混,所以,他便想试探着问道:“亲家叔父,小侄有一言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张乐道:“贤侄但讲无妨。”
吴周道:“不知可曾去青楼问过。”为不致让张乐显得尴尬,他又解释道:“那种地方,后生吾辈一时好奇,偶一为之也并非不可能的。”
这句话,非但没能说动张乐,反而印证了张乐心中的猜疑:“果然这后生不是良善之辈,将那大伤风化的丑行说得如此轻巧。”心中有数之后,说话便强硬起来:“看来,尔等都是见过笑馆世面的了?可我隽生儿再不才,也不致沦落不到花钱买笑的地步……”张乐说着违心话,其实是极力掩饰儿子的陋行,同时为吴周当前讲出这样的建议怒火中烧。
张乐正想发作,三姐将茶端了上来,先给张乐敬奉一盏,然后又给吴周奉上。
吴周见张乐火气冲天,正自心慌,见三姐献茶,忙用双手去接,慌乱中碰翻了茶盅,洒了一身茶水。三姐见状,忙掏出手帕为吴周揩擦。
吴周抢过手帕道:“我自己来吧,姐姐歇着。”不想那一盏茶水一滴未少地全都洒在身上,洇湿了一大片,任是如何也抹不干净。
三姐道:“弟弟,不如将外衣脱下来,我拿去晒一晒,很快会干的。”
当着张乐面,吴周有些不想脱。
三姐怕洇到内衣,便主动上来替他脱掉,嘴里还说着:“一家人,如何就外道起来了?”
及至脱下外衣,见吴周手腕上包着药布,忙问:“弟弟的手腕受伤了?”
“那天逗咱家那只猫,不想逗急了,被它用爪挠破了点皮,不大妨事。”说着,吴周有些腼腆地笑了。
三姐与吴周的亲昵,吴周腕上的伤,及他对逛妓院的轻率看法,逐渐串成一条线……张乐觉得血气直往头上涌,心突突地跳个不停,他心中的猜测似乎成了事实:肯定是这两个禽兽不如的男女早已通奸,合谋害死隽生儿,吴周手腕的伤即是隽生儿挣扎时将他抓挠所致。
“吴周,你这厮听着!”张乐突然一声吼叫,“我且问你,你是如何将隽生儿杀害的,尸首埋藏在哪里?”
突然的诘问直惊得吴周张口结舌,半晌才缓过神来:“您说什么?侄儿不懂。”
三姐惊讶过后跑过来道:“爹爹是怎么了,气糊涂了口吧?”
张乐一巴掌把三姐打到一边,骂道:“好你个娼妇,不守妇道,什么姐弟,你二人分明早就有奸,勾结将我儿害了,好腾了你们的眼宽。待我将这恶徒送到县衙,回头再与你算账!”
“亲家叔你,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呀,我来这里是受我爹我娘嘱托来探望姐夫隽生的下落,顺便看望您二老和我姐姐的,弟弟跟姐姐怎么会有那种事情?您误会了,误会了……”吴周辩白说。
“什么姐姐弟弟,你们是一个爹娘生的吗?别拿姐姐弟弟的话遮人耳目了。我问你,你们杀害隽生,把隽生的尸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?说!快说!”
“隽生跟我姐姐结婚,除了婚礼上和三天回门时我见过姐夫隽生两面,半年以来再没见过,我怎么会知道隽生到什么地方去了?他在什么地方,我也不知道。”
“少废话,快把我儿子的尸体交出来!”
“这……一点影子也没有的事,我怎么会知道?我……”吴周满身是嘴也说不清。
三姐有口难辩,顿时没了主意,嚎啕大哭不止。
家人伙计也都惊呆了,齐声呼唤:“老爷,老爷!”似乎要提醒他言语太离谱了。
吴周稍定片刻,醒过腔来,问张乐:“你道我杀害隽生,道理何在?证据何在?”
张乐道:“你与三姐眉来眼去,频传秋波,这等情形岂能瞒过我的眼?还要什么证据,这大活人没了就是证据,你手腕上的伤就是证据,你这次来打探动静就是证据!来人,快与我将这淫夫淫妇扭送县衙,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去讲!”张乐说完,不由分说,拽住吴周衣领就走。
到了这般时候,辩解也没有什么用了,吴周、三姐只好硬着头皮随同张乐及家人伙计一干人等扭结着往县衙见官。
遭不白之冤吴家三口命归地府
一路之上,围观的人越聚越多,吴周与三姐直羞得无地自容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—行人撕扯着来至县衙,张乐叫家人看住吴周与三姐,休放跑了,自己登上台阶,用力擂起堂鼓来。一通鼓响过,招来了不少县衙附近的人众,加上尾随跟来看热闹的人,直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。
扬州知县孙起向来刚愎自用,常以青天自居,时不时会闹出草菅人命的事。他听得堂鼓,急忙穿戴整齐,身着官服,喊齐衙役,一声“升堂”喝过,三班役吏排列两厢。
喊过堂威,孙县令问值日的差役:“何人击鼓?传上堂来。”
张乐到得堂上,跪倒尘埃,磕头如捣蒜,连呼:“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!”
孙县令见堂下头前跪着一个老头儿,便问道:“堂下何人,姓甚名谁,谁是原告,谁是被告,有什么冤情?详细说来,老爷我自有主张。”
张乐磕个头诉道:“回大老爷话。老儿名叫张乐,宜和茶庄掌柜,扬州城里人氏。老儿只生一子,名唤隽生,半年前娶城外吴天佑之女三姐为妻。谁知三姐不守妇道,早与其义弟吴周有私,只是瞒了老儿一家。三日前,三姐声言我儿隽生去探望岳父母,可老儿派人前去探问,那吴天佑竟一口否认隽生到过他家。实是吴天佑见其继子吴周与三姐隐性有露,将我儿隽生骗至无人处杀害了。”张乐便先将自己的猜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说完,竟呜呜地哭起来。看那样子,并非装腔作势,而是真哭。最后,张乐道:“都道孙大人断案如神,执法如山,恳请大人为小民作主,为我儿报仇,小民将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。”
孙县令听完张乐的诉告,颇觉顺耳。他暗自思忖:张乐是城内知名富商,一向奉公守法,如果不是真有其事,断不会撕破脸面,抛却名声,前来状告儿媳与娘家弟弟。便教传吴周与三姐上堂。
吴周、三姐二人跪拜过孙县令,凝息等待孙县令如何处理。
孙县令命二人抬起头来,二人遵命将头直面县令。孙县令一见二人都生得俊美清秀,气质朗丽,若不是前来打官司,真可谓郎才女貌,天生的一对标致夫妻。于是连连点头,似乎心里有底了。心想,连自己这样富有经验、历世深厚的人都会产生这样感觉,他们互相间发生奸情是再可能不过的了。
孙县令见吴三姐长得确实漂亮,有这样的美色,谁人见了会不动心?于是就想先从三姐这里突破,他厉声喝问吴三姐:“你跟吴周是如何勾搭成奸的?又如何一起谋杀你丈夫张隽生的?说!”
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?我怎么不明白呢?”吴三姐茫然反问孙县令。
“你公公告你跟弟弟吴周通奸,合谋杀害亲夫,怎么还装迷呢!”
“吴周是我弟弟,我是他姐姐,姐弟之间怎么会有那种事情?”
“什么姐弟?分明是奸夫淫妇,快说,你们把张隽生的尸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“没有的事情,大人让我说什么呀?”
“那我问你,张隽生是你丈夫,失踪了五日又找不到,你丈夫现在哪里?你从实说来,不得隐瞒。”
三姐未曾开言,先已垂泪,呜咽半晌道:“自民女嫁到张家,夫妻俩恩恩爱爱,和睦度日。只因那日民女思念娘家父母,说与夫君,夫君慨然允诺前去探望。是民女亲自将夫君送上路的,谁料一去竟杳无音讯。公公派人这儿问,那儿找,都说没有见张隽生,这事,别说公爹着急上火,我心里也着急哪。民女自幼遵从父训,恪守妇道,决无苟且之事,还望大老爷明断!”
孙县令见三姐没有招认,就转向吴周:
“吴周,张乐告你因奸害命,匿尸灭迹,可有此事?从实招来!”
吴周连呼:“大人,这是天大的冤枉! 三姐是我姐姐,我怎么会跟姐姐通奸呢?小人被义父吴天佑收为义子,与三姐情同亲姐弟,绝不会做此禽兽不齿的苟且之事。至于杀害隽生,更是子虚乌有。我跟我姐夫半年多没见过面,怎么会杀害他呢?至于尸体,就更不知道了。亲家叔父的加罪,全凭臆想,毫无根据。隽生失踪,事出奇特,失子之情,人可体谅,应下力寻找,而不必横生枝蔓才是。望大人明察,妥善处理,则小人有幸,合家有幸。”
吴周这一番话讲得很得体,既合情理,又无怨言,说得孙县令也踌躇救民于水火,转身问张乐,有何话讲。
那张乐天生倔犟,从不肯认错,何况儿子失踪,人命关天,于是,重新跪下,磕头至地,道:“那吴周面似和善,实极狡诈,大人不可为他的言语所惑。小人告他,自有道理,愿与这厮当堂质对,乞大人允准。”
孙县令道:“本县准你当堂对质。”
张乐转对吴周问道:“我问你,你道隽生可能到勾栏瓦舍厮混,且说后生之辈一时新奇偶然也去那种卖笑场所乃情理之中的事,这话可曾说过?”
“说过。不过我是说可能,却未曾说我去过。当时,我不过是想给你和姐夫一个面子。”
“大人,我的儿子隽生自小受名师教诲,又有我时常督训,一向知书达礼,视那种勾当为大逆人伦,这是尽人皆知的,如何会因所谓新奇而做苟且之事呢?吴周之言,分明道出了他的意念和境界,足见他是个不逞之徒。”说罢,又转向吴周:“我再问你,你手腕的伤究竟怎么回事?”
“大人,小人手腕是被猫抓伤的,与杀人毫无干系。”
“我再问你,你那外衣为什么与我儿所穿的一样,究竟是怎么来的?衣袖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?”
“血是猫抓破后染上的。至于衣服一样……”这一点吴周万没想到,他也不知道是否一样,一时语塞起来。
张乐见状,逼进一步:“你解释呀!”
孙县令听张乐这一番盘问,又倾向到张乐这边。遂将惊堂木一拍:“吴周,你从实招来!”
吴周道:“大人容禀,这件外衣是三姐为我缝制的,小人并不知我与姐夫隽生穿的是否一样。”
张乐见机马上咬住:“我儿那天去你家,便穿着这件外衣,如何现在穿到了你的身上?”
三姐大声道:“大人,我弟弟这件衣服原是爹爹从苏州买回的绸料,我为弟弟缝缀了一件。因质料花色俱都上眼,做出的衣服耐看,故将余下的为夫君缝制了一件。这两件乍看相近,尺寸却不相同。”
孙县令大声喝道:“张隽生已失踪,即或做了两件,又如何相比尺寸?我看血迹、衣服绝非巧合,吴周,还敢强辩!快快将实情招出,免得皮肉受苦!”
吴周忙道:“大人如此草率,难以服人。”
孙县令道:“我问你,张隽生离家出走的四天你都在哪里?做些什么!”
“前两天家父病重,小人除买药外,一直守在家中伺候老人家。”
“第三天呢?”
“家母念小人那几日过于劳累,加之家父病已大转,教小人出去散散心。”
“你去了哪里?”
“扬州北郊的天宁寺。那里曾是晋太傅谢安的别墅,后改为谢司空寺,佛驮跋陀罗曾在那里译华严经。环境清幽,风物宜人,小人闲时总爱去天宁寺盘桓。”
“第四天呢?”
“第四天在家,下午见到亲家叔父派来的家人张四,才得知姐夫失踪,今日一大早就遵父命起程赶往姐姐家,今日下午才到的。”
“你的腕伤在哪日?”
“前日。”
“你进城探听消息,是先见的三姐?还是先见的张乐?”
“先见到姐姐。”
“都说了些什么,又做了些什么?”
“只问了隽生有无下落,便同三姐一起见到了迎出来的亲家叔父。”
“好,你且站过一厢,速去传吴天佑夫妇。”县令吩咐将张乐与吴周、三姐分别寄押。
围观人众都称这个案子离奇,迟迟不肯散去,但等吴天佑夫妇来到,再看会是什么结果。
吴周与三姐被带到一间值更的小屋,堂役将房门上锁后退去。吴周见四周无人,便问三姐:“事情如何变成这种样子?”
三姐反问吴周:“你道该如何是好?”
“看来有理不让讲,也讲不清了。眼前最要紧的是找到隽生的下落,一切自然明白。你看他现在会在哪里?”吴周希望三姐能提供些张隽生下落的线索。
三姐说道:“八成是在勾栏院馆里贪欢。”
吴周问:“你的推测有多大把握?”
“我也说不准。姐姐日里深居简出,很少与人来往,偶或听到家里的下人私下议论以前隽生常去那里贪欢。”
吴周道:“为弟之所以在堂上回避此事,为的是顾及张家颜面,想平和了结误会。谁知亲家叔父却把我们往死处逼,既然是这样,我只有在大堂上直接讲出来。只有如此,真相才可大白于天下,还你我清白。”
三姐犹豫道:“要说隽生去了春市,并无实在的证据,人家不相信,我们该怎么办?”
正在二人困惑之时,只听脚步声响,衙役前来提他们二人过堂。
事实上,那孙县令这是有意设一个二人独处的机会,他却让书吏在隐蔽处窃听,以便抓到些证据。待二人对言至此,县令以为真相已定,便吩咐升堂。
此时,吴天佑夫妇也被传到。
吴三姐、吴周一见父母来到,泪如泉涌,一家人抱头痛哭,一时间衙堂里哭声一片。
孙县令喝斥道:“哭什么?你们合谋杀害张隽生,现在哭也晚了!”
孙县令又向吴天佑道:“吴天佑,你女婿张隽生可到过你家?”
吴天佑答道:“不曾到过。”
孙县令嘿嘿冷笑两声道:“方才你已听到,你女儿亲口说张隽生是去探望你们夫妇,现在人却不见了。分明是你纵容吴三姐与吴周通奸,怕张隽生发现真相,就合谋将你女婿杀死。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讲?”
“我女儿女婿至今未登过我的家门,何来通奸杀人之说,望大人明察。”
“吴天佑,我问你,是你派吴周去看你女儿的吗?”
吴天佑说:“是的。大前天,亲家哥派人到我家找隽生,隽生根本没到我家来,我心里惦念女婿和女儿,今天早上就让儿子吴周到张家探望女婿隽生和女儿三姐,想探明隽生现在哪里,谁知又惹出这些纠纷来!”
孙县令非常不相信,将惊堂木一拍,大声断喝:“吴天佑,本县问你,张家派人到你家打探隽生之事的前一天,吴周到哪里去了?”
吴天佑喘了口气道:“因前几天小老儿有病在身,我儿吴周一直在身边伺候,疲惫不堪,那日我病见轻,嘱他出去散散心,歇息一下精神。晚间回来,我儿说是去北郊天宁寺游玩了。”
“我再问!你儿吴周手腕的伤是怎么来的?”吴天佑原不知吴周有什么伤,吴周因是小伤倒也未曾与吴天佑提起,县令一问,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答道:“小老儿不知周儿有何腕伤。”
“好。”孙县令又转问吴天佑老伴:“你可知吴周是如何被你家猫抓伤的?”胡氏自打被传就莫名其妙,听差役讲是传询吴周与三姐苟且杀人之事,更是懵了头,不知为何天上突然降下这等大祸,又气、又恼、又恨,浑身激动得发颤,哪里还有思想力气。听县令一问,便道:“大……大……大老爷,周儿是好孩子,哪里被猫伤过?我家猫极是温驯,何曾伤过人?这实是冤枉啊!”
吴周一听,即刻明白母亲这样一说,反帮了倒忙,不由吓出一身汗来。
果然,孙县令大喝一声:“吴周!你父母都这样说,你还有何话讲?”
吴周连连摇头,道:“前天,我出游前在院中逗猫被抓伤,这本是小事,我并没有有告知二老,二老因而并不知道。再者,小人不明白,这腕伤与姐夫隽生失踪有何关系?姐夫隽生本就有些浮浪,不时到勾栏瓦舍寻欢。如今实有可能即在那些处所盘留,理应派人去打探虚实,找到姐夫隽生,一切便都明白了。”
张乐听吴周这般讲说,气得怒发冲冠,即刻跪倒尘埃,大声疾呼:“启禀大人,吴周纯是一派胡言!我儿隽生为人正派,尽人皆知,怎会去那等肮脏之地!分明是恶人先告状,企图将水搅浑。求大人为小民做主,严惩这寡廉鲜耻、因奸害命的歹人!”
吴天佑听罢,顾不得公堂之忌,当即喊道:“你这是血口喷人!周儿最是忠厚本分,你因何栽赃陷害?……”
未等说完,只听一声堂木响,孙县令断喝:“公堂之上,吴天佑咆哮公堂,成何体统!实在可恶。来人,重责十杖,以儆效尤,以正堂规!”两厢堂役不由分说,按倒吴天佑,打了十杖。虽见其年迈,下手不重,奈何吴天佑病体初愈,这十杖下去,连喊叫的气力都没了。胡氏则吓得魄散魂飞,但知流泪颤抖,不敢做声。
打过吴天佑,孙县令道:“此案已经十分明朗,听本官判来:“那吴周本是吴天佑之义子,进得吴家,见三姐俊美,即生羡爱之心,只是碍于姐弟名分,不能结成连理。但他淫心不泯,即与三姐勾搭成奸。三姐嫁与张家后,吴周便以张隽生为心中情敌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他一面与三姐借探家之机行淫乱之事,一面密谋加害隽生之计。后令三姐诡称父病,令隽生前去探望,被吴周截至半途杀害,并将死尸藏匿,造成隽生失踪之假相。为自圆其说,又造出隽生留连妓馆的舆论,蒙混视听。不料在杀人之时被隽生挣扎抓伤,遂称遭猫抓伤以逃避罪责。幸本官明察秋毫,以死者遗物外衣带血、吴周手腕抓伤、密室串供等证据,揭穿案中奇窍,为民伸冤,为法张目,才使本案真相大白于世人。吴周、吴三姐,尔等可知罪?还不快快招认!”
吴周与三姐及吴天佑夫妇听罢,皆大呼冤枉。
吴周道:“大人断案全凭想象,牵强附会,草菅人命,王法何在?公理何在?”
围观人众也都觉得孙县令武断可笑,议论不止。
孙县令见状,大喝一声:“大胆顽徒,看来不动大刑,是不肯招认了。”遂命衙役将吴周当堂按倒,重责八十杖,直打得血肉模糊,昏死过去。
对三姐也施加拶指之厉刑,弄得三姐也是不省人事。待喷过冷水苏醒后,令二人画供,不料二人虽然受过酷刑,却死也不肯招认,仍用微弱之声喊冤。
胡氏见状,早已因气愤害怕昏迷倒地。
吴天佑气得大叫:“如此昏庸,何以为官!”也被孙县令派人拿下。
围观人中有喊不平者,在人堆里大声喊叫:“审得不公,冤枉好人!”“天良何在?王法何在?”
即便是张乐,见亲家落得如此惨状,也感觉非常不自在。
孙县令见难以收场,忙下令将吴家四口先押下去,待再审后定夺,然后命令退堂。
张乐则低着头走出县衙,遭到围观人众的指骂,又被人用果皮打了脸面,弄得脸面衣服脏污一片,狼狈而回。
再说那孙县令将吴天佑一家四口收监后,并未立即安歇。虽然他仍固执地认为自己审判不会出错,但是吴天佑夫妇和吴周三姐的喊冤,以及围观人众的不平之声,都与自己的判断大相径庭。他不得不再三思索。然而,伤腕、血衣、失踪这几个重大实证,使他又无法推翻自己的判断。孙县令笃信自己的阅历与经验,更珍惜自己“断案如神”的名声,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形下,收回判断不但会坏了自己父母官的威望,也无法向上司和民众交待: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。
想到这里,他决定加重刑罚,撬开吴周和吴三姐这对奸夫淫妇之口。
孙县令再次提审吴周时,冲他喝叫道:“奸夫吴周,与吴三姐通奸,合谋杀害张隽生,还不赶快招供!”
吴周说:“我们姐弟冤枉呀!”
孙县令笑了笑问:“吴周,你看吴三姐长得漂亮不漂亮?”
吴周说:“姐姐长得漂亮,可这跟……有什么关系?”
孙县令说:“既然你认为三姐长得漂亮,那你小子能不动心?再说了,三姐长得这么漂亮,那他丈夫隽生又怎么舍得离开她呢?又怎么舍得出门而去呢?既然如此,定是你和吴三姐将张隽生合谋杀害!你还不快快招来!”
吴周说:“天晓得!我哪里知道他的下落!”
“还敢嘴硬?来人哪!将奸夫吴周重打一百大板!”孙县令说着,从签简里扔出一个刑签,喝令道:“重重打!”
衙役们扯过刑凳,将吴周按倒在刑凳上,一五一十地打起来。一百大板打下来,吴周的衣裤和屁股早已血肉模糊,昏死过去。
五天之中,两次过堂,笞、杖、鞭、拶,轮番使用,奈何吴周与吴三姐这二人都似吃了秤砣,心如铁硬,昏死过去也不肯招承。两堂过后,吴周遍体鳞伤,只剩下最后一口气。三姐也是血痕斑斑,被打得死去活来。
见二人如此坚强不屈,孙县令这才想起吴周提供的隽生可能在妓院中的线索,心想:难道应该去那里察看一番?如果找不到线索,岂不证实自己判断无误?但又一想,假设找到了张隽生还活着的线索,岂不使自己落下了糊涂官的恶名?反过来再想,如果照这样审下去,又该如何收场?如果得不到口供,却拷打出了人命,该如何向上司具报?这样一想,暗暗吓出一身汗来,他万没想到这看来简单的案子,竟弄得自己进退两难。
经过权衡,孙县令决定不惊动任何人,亲自到风月场中去微服私访。
孙县令先命人提出两个风流案的在押犯人,单独审问,顺带问询风月场上可否见过张隽生出现。其中有一个犯人果然说他常见隽生狎妓!
孙县令大吃一惊,暗暗直叫不妙。
第二天,孙县令又扮做富家公子模样,辗转几处青楼之后,来到杏春楼。杏春楼鸨母春风满面迎上来道:“大爷,想找什么样的姑娘?”
孙县令道:“可有上等佳丽?”
鸨母一笑,道:“这杏春院姑娘,个个如芙蓉出水,只要大爷肯手出大价,这里面的天仙,任你挑选。”
孙县令从袖中拽出两个大银锭,道:“这些许小用,送与妈妈买茶吃。”
鸨母见来人出手如此大方,脸蛋笑得如一朵花:“我们杏春楼是扬州城最好的花营,姑娘们俱是能弹会唱、谈文吐雅的俊俏人物。大爷怕是初次光临,还不知道,许多大家公子都是这里的常客呢!”
孙县令笑道:“妈妈说大了,大家公子如何敢光顾这风化所忌的场所?”
鸨母:“这您就少见多怪了,临时过往扬州的客人且不说,单是本城的大户人家,就多得够几营兵马。城南李员外,城北刘户部,城西何大人,城东张大爷……这些人的公子都在这里包着姑娘,一出手都是几百两啊!”
孙县令道:“你说的张大爷,是那有名的宜和茶庄的张乐?”
鸨母:“正是。”
孙县令:“如果说别人我还相信,可那张乐虽是巨富,他治家却极严,他的公子怎么敢到这里?”
鸨母:“若不信,您可亲自问春蕊姑娘。往日里,张公子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玩耍。这些月跟一个广东来的公子到南边游玩去了,弄得春蕊不时还害相思病呢!看,我跟大爷胡乱说这些做什么,您还是先选个相好的玩一玩吧。”
孙县令起身道:“今天我还有个约会,改日再来登门。”说罢,便转身走去。
鸨母在身后笑盈盈地说:“大爷明日一定来哟!”
回衙的路上,孙县令犹如被拦路的盗贼打了一闷棍,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。他索性不再雇车,徒步往官邸踱着。当情绪平静下来后,只有—件事盘旋脑际:该如何了断张隽生失踪一案?若要坚持自己的原方案定案,张隽生一旦回来怎么办?如果放掉吴家四口,又该怎样向上司交待?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刚愎自用后悔不迭。
快到家时,孙县令终于想到一个能使自己解围的台阶:何不先放掉吴天佑夫妇,让他们去寻找张隽生,如果寻到,即可将吴周、三姐释放。
这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法之法,倒也可凭着官威做到左右逢源,又不致酿出进一步的被动。想到这里,心中轻松了许多,觉得自己究意比别人聪明,今日此行不虚。
不料,天公偏不成全他,孙县令真的陷入了尴尬两难的境地。
他刚刚换过便服,正要喝茶,狱吏来报:“报大人,吴周因邢伤过重,已经死去。”
孙县令一听,怔了半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吴周一死,这案子便成了死案。
又过了两日,吴天佑也死在狱中。他因上了年纪,身体本就有病,收监后接连遭受酷刑拷打,见吴周屈死,就悲愤过度屈死在狱中。
吴周和吴天佑的死,逼着孙县令不得不按原定设想办。他悄悄吩咐狱吏,将吴天佑与吴周的尸体葬埋,对外只说是畏罪自杀,并且不得向胡氏及三姐泄露。为防范人多口杂,他赏给狱吏四百两银子,另加二百两给所有狱卒。狱吏接到重赏,反而大生疑窦,不过仍是喜滋滋地奉命而去。
第二天,孙县令命人将胡氏老太太带入二堂道:“本官为保护百姓免受冤枉,慎行法令,今命你取保候审。如果你找到了张隽生,就可还你吴家清白。如果找不到张隽生,将依法而判。”然后,唤地方做保,签过文书,放了胡氏。
胡氏回监取衣物时,顺便将她取保侯审的事告诉了三姐。
三姐一听,顿时觉着有了一线亮光,精神振作不少。
将出衙门,一个未分到银子的狱卒悄悄对胡氏道:“老太太回去好自为之吧,你的丈夫吴天佑和儿子吴周已经死在狱中了。”
胡氏得知,犹如晴天霹雳,到得家中,四壁苍凉,室内桌椅满是灰土,老妇人也懒得收拾,便呆坐在满是灰尘的床上。
往日欢欢乐乐的数口之家死了两口,女儿出嫁如今也落得收监在押,死活难定。一场飞来横祸一夜间弄得家破人亡,且又无端弄得臭名远扬,一向本分善良、洁身自好的老妇人今后该如何面对四邻?三姐又当如何处世?
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婆子,说无处说,诉无处诉,思来想去,竟无一处是生路。长夜茫茫,风雨凄凄,前景暗淡,惟有一死方可解脱。想到这里,胡氏觉着口渴难耐,踉踉跄跄地走到井边汲水。伏在井沿,愣了一会儿,她觉得忽然眼睛明亮起来,见井中有一处亮光,澄明温和,有一轮明月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清亮的辉光。她感到这是在召唤她,告诉她:那里是真正无烦无恼的清静之所。
“天老爷,你怎么不睁眼呀?儿啊,你死的冤啊!老头子,你死的冤啊!你们等等我,我要跟你们一块走了……”吴家老母自言自语哭叫着……
于是,随着一声闷响,胡氏一头扎进井口……老太太到井中去寻找自己的极乐世界去了,她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就这样,吴家三口含冤而死。只剩下了狱中的吴三姐。
转眼间,几个月过去了。
就在张隽生归乡途中卖身为奴的时候,三姐正在监中盼着母亲找到隽生的消息。时间虽然漫长,但只要有一点希望,人总是有勇气活下来。三姐便被这个期待支持着活了下来。这一段时间,孙县令没再提审,三姐的伙食也较以前改善了些。有些狱卒和犯人因同情三姐,不时也给她些可怜的接济。三姐非常珍惜这极有限的温暖,加上心有所盼,伤势便一天天好转,身体也硬实了一些。直到某一天,有人含糊地向她透露,吴天佑与吴周早已死去,三姐才犹如天塌地陷一般,失声恸哭,寻死觅活。狱吏见状,恶声呵斥了一番,并告诉她听到的是谣言,连吓带骗,她才算平静了些。她越来越憎厌隽生,憎厌这个黑暗的世道,只希望母亲能找到隽生,全家团圆。每日里,三姐呆呆地望着牢门,巴望着隽生出现的消息。
一天,一个好心的狱卒告诉三姐:“孙县令被调职查办了,新的姚县令已经上任,你的案子要有出头之日了。”
那几天,三姐喜得整日热泪不断。孙县令被罢官,其实是受他办的另一冤案牵连,与三姐的案并无关系。
孙县令与新上任的姚县令交接时说:“本县别无大事,只有近日奸夫吴周与淫妇吴三姐以姐弟为幌子暗中私通,合谋杀害吴三姐之夫张隽生一案,因奸夫拒不招认已被刑拷致死,淫妇吴三姐也拒不招认,张隽生尸体至今下落不明……”
姚县令问道:“吴三姐现在何处?”
孙县令说:“监押在牢,等待判决。”
姚县令说:“请把张隽生案卷拿来给我。”
孙县令连忙从文牒录事那里找来卷宗交给姚县令。姚县令接卷在手,发现此案疑点甚多,人证物证全无,而当事人又有三人已经死去,他深为孙县令玩忽职守恼怒,遂提三姐询问,之后又派人往妓馆查访,又传张乐仔细盘讯。只因张隽生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不好定案,只好托延下去。
吴三姐了却尘念 张隽生下场悲惨
张隽生蓬头垢面地闯进了家门,见了张乐夫妇。张乐不禁一惊—愣,问道:“你是谁?你是人……还是鬼?怎……”
“我是隽生呀!爹,你怎么不认识我了?”张隽生感到奇怪。
张乐又问:“你没有死?”
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?”张隽生更觉奇怪,又说,“谁说我死了?”
张乐自言自语说:“爹还以为你死了呢,失踪了这大半年,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……”
张隽生不见自己的妻子在家,连忙问道:“三姐到哪儿去了?怎不在家?”
“咳,一言难尽,她被官府……押在大牢里,如今也有大半年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关押她?她犯了什么罪?”
“还不是被你害得嘛!”
“我害的?”正说着,忽见大门外涌进来二三十个族人和乡邻,指着张隽生的鼻子大骂道:“你这个浪荡鬼,害人精,你不辞而别,下落不明,害死你亲家吴氏三口,吴三姐至今仍然被收监关押,你张隽生还算个人吗?走,走到县衙去!”张家在扬州乃一大族姓,族人平日即对三姐的贤淑知礼颇多褒赞,及至事发,见张乐如此待三姐及吴家,都大感不平,却碍于隽生确实失踪,无法相劝,只得忍下。后听传闻,吴天佑夫妇及义子吴周俱死于狱中,而隽生仍是生不见人,死未见尸,都觉蹊跷与同情,加上他们知道隽生平日喜欢上烟花柳巷,便有人劝张乐不妨再去风月场中去找找,但张乐听不得半点进去,以至闹得不欢而散。隽生回来的消息,如风般传遍张氏家族,人们纷纷来看究竟。隽生见族人家人都来问询,便哽咽着把这数月来的遭遇一一陈诉出来。尽管人们见他十分可怜,但是更恼恨他的轻浮给吴家及族人带来的惨痛后果和名誉损失,由嘘唏而申斥,由申斥而痛恨,不由分说,七手八脚便将隽生捆绑起来,扭送官府,张乐也阻拦不得。
张隽生不愿意去,说:“我,我,我肚子饿,我,我,我已经几个月没,没,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,让我吃了饭再去吧!”张隽生乞求着,哀告着……
族人和乡邻却说:“你还有脸吃饭?走,快走!你不去县衙说明情况,三姐怎能被放出来!”大家不由分说,扭住张隽生的胳膊,推推搡搡就往县衙里送。张隽生只好硬着头皮,身不由己、跌跌撞撞往前走……
扭送隽生赴县衙的消息很快地传遍扬州,尾随围观者达万人之众,汇成一条人河,滚滚地流向通往官署的大路。愤怒的人群犹如海啸,叫嚷着,挥动着手臂,朝隽生打去。远处的人够不到,便将石头、烂果、蔬菜掷过来,弄得隽生模样难堪。若非族人中健壮者护拦,隽生必定毙命于众人的愤怒之下。
姚县令正坐衙中翻阅张隽生失踪案的案卷,只听得一阵涌潮滚雷般的声音,由远而近,还未等派人查询清楚,人流已然滚落到衙外仪门之下,被守卫差役强力挡住。张家族人将隽生扭至公堂之上,隽生已经缩做一团,但知战栗。
就在姚县令为张隽生的下落发愁时,张隽生突然被扭送上门。
族人中长者向姚县令禀报了大致情由,姚县令命张隽生自述失踪的经历。张隽生便把如何前往妓院嫖妓,如何随于公子出走,如何被骗,如何乞讨返乡的经过从头至尾呈述一遍,听得姚县令胸中怒火不断往上撞。
姚县令责斥张隽生说:“张隽生,吴家三口因你而死,你是祸根,罪责难逃,你知罪吗?”
张隽生说:“小人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些事情呀……”
乡邻和族人说:“你没失踪前就整天嫖娼押妓,你这样的坏东西不治一治不行,请姚大人为冤死的人伸张正义!”
姚县令深为乡邻和族人的话所感动,立即怒声叫道:“来人哪!给淫棍张隽生重打四十大板棍!”说着,扔下一根刑签。
衙役们连忙拉过刑凳,按倒张隽生就打,直打得张隽生屁滚尿流,哇哇大叫:“我知罪,我悔过,我改,我……”
众堂役早有余愤,不顾张隽生的哭叫,咬牙切齿,用尽全身气力,直打得隽生真魂出窍,血肉横飞。
此时,张乐赶来,急得匐伏在地,连声哀求:“大老爷饶命,都是小人有罪,惯养出这样的畜生,且饶了他吧!”边说边哭,头也磕出了血。
停刑后,张隽生被冷水喷醒。姚县令问:“记住了吗?”
张隽生说:“记住了。”
姚县令又说:“张隽生,你但知自己快活,难道不知吴氏一家,三人因你死去,三姐因你遭受牢狱之灾。你良心何在?”
张隽生抬头望去,只见三姐被人搀扶着,从堂后转出来。原来,书吏见隽生找到,便未等县令发话,即着人立即将三姐领到公堂上来了。
直到此时,差役才边走边把三姐父母义弟惨死的消息告诉三姐。三姐一听,立即昏死过去,被救醒后,只觉四肢无力,躺在堂后,断断续续听到隽生的讲述,万丈怒火从胸中升起,强挣着被人扶起,向大堂走去。
姚县令对吴三姐说:“吴三姐,你冤枉了……”
吴三姐一句话没听完,就嚎啕大哭起来,“弟弟,你死的冤啊,爹啊,你死的冤啊!娘啊,你死的冤啊!老天啊!你终于睁开眼呀……”听者无不动容,许多禁不住流下了眼泪。
当三姐转身见到隽生,四目对射,隽生再无勇气正视三姐,一头扎倒在地,又昏迷过去。
三姐见隽生浑身是血的惨状,又是可怜,又是恼恨,竟不知怎地,一阵天昏地暗,也昏了过去。
乡邻们见此,便唿唿啦啦簇拥着吴三姐退出大堂走了。
大堂里,剩下张隽生在刑凳上,衙役们问:“张隽生!张少爷!人都走了,你怎么还不下来跟他们一起走啊?”
张隽生说:“我,我,我动不了……”衙役们见此,七手八脚地将张隽生架起来,让他站住自己走出去,谁知刚刚松手,张隽生便瘫倒在地上。衙役们连忙又架起他,将他拖到衙门外,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台阶下不管了……
乡邻和族人将吴三姐送回家中后,便各自散去。
隽生被父亲张乐拉回家中后,他强撑着给三姐倒热茶,三姐双目盯住天棚,一语不发。
掌灯后,隽生给三姐送来粥菜,三姐没有吃,便睡下了。
张隽生被张乐扶着,洗浴、疗伤,忙了许久。
见三姐平静睡下,张隽生没忙着回屋,与张乐抱头痛哭一回,细述了这几个月的辛酸痛楚,隽生觉得恍若隔世,张乐则愧悔难当,二人信誓旦旦,说后半生一定要尽一切力量,善待三姐,以赎过去的罪责。
不觉已是鼓交二更。张乐让隽生快回房去,看顾三姐。
隽生拿了枝拐杖,一步一挨地蹭回自家居室。打开房门,里面静静的,毫无声息。
隽生惟恐惊动三姐,灯也不点,蹑手蹑足摸至床边,和衣而卧。第二天早上,一觉醒来,他觉得静得可怕,不由伸手往身边摸去,床是空的,不由吓出一身冷汗,忙翻身向床外观看,只见三姐吊在梁上,早已三魂离了窍。
原来,昨天掌灯时,三姐独自一人在房中落泪,她想:进了张家门后,丈夫浪荡在外,公爹又害死自己家里三口,自己实在无法再在张家生活下去了,不如跟死去的亲人到阴间团聚去吧,也好向他们早点告慰洗雪冤情的消息……想到这里,三姐找了一根长带子,搭在房梁上,结了套子,套在自己的脖子上,脚下一蹬木凳,便悬在了半空中……
张隽生一见三姐吊死在房梁上,登时傻了眼,“不好啦,三姐她死了了!三姐悬梁自尽了!” 张隽生急忙转身跑出房外。
张乐夫妇听说后,也傻了眼。他们有心将三姐放下梁来,却又因一个是公爹,不便去抱儿媳妇的尸体,一个是婆婆,又无力将儿媳妇放下房梁。
“隽生,隽生,快去到外边喊你堂弟弟们来呀!”张乐大声催叫。
张隽生跑到大门外,如此一说,立即来了几个堂弟弟,还有堂兄,伯伯、叔叔、叔祖等族人。众人一看三姐挂在梁上,立即让张隽生的几个堂弟将三姐的尸体放下梁来,停放在床上。族人们见三姐的脸面和肤色,虽经过刑拷和折磨,虽然已经死去,风韵犹在。大家都为三姐惋惜,为三姐不平,又把罪责和怒火撒在张隽生身上。老族长走到张隽生跟前,一句话没说,伸手朝着张隽生劈脸就是三巴掌,“你这个孽种!这么好的媳妇不知疼爱,却跑到外边去嫖娼狎妓,你还有脸活着?你怎么不去死?”说完,又是劈脸三巴掌。
张隽生愣愣地站在那里,动也不敢动。
老族长又把张乐叫过来,训斥道:“都是你养的儿子,祸害得吴家满门冤死!养不教,父之过,你有罪过呀!”
张乐唯唯喏喏,不敢吭声。
老族长又说:“隽生素来谎话连篇,他说到三姐娘家去,却去了广东,别人不知,你也不知道吗?你找不到儿子,就诬告三姐姐弟通奸谋杀了你儿子,害得吴家一门四口被冤死!你于心何安!”
张乐站在那里,羞愧难当,像个孩子。
老族长又向族人们说:“隽生他爹不管他儿子,你们一起替我来管,把张隽生吊到院里大树上,剥光了衣裳,狠狠打!狠狠抽!”
张乐再也不能不说话了,慌忙跪在地上求告说:“隽生一身病,刚挨过板子回来……老族长,是不是别打了?”
“不,吊起来,狠狠打,打死为止!”老族长说话的工夫,张隽生早已吓得借口上厕所钻出人群,奔出大门,跑了……
这样,隽生又失踪了。他害怕挨打,加上无颜在家乡生活,就投了军。那支军队开赴陕西了。直到张乐过世,扬州城再也没出现过隽生的影子。张隽生到陕西后,正遇大清兵打至山下,架起红衣大炮一阵轰击,他的身体被打得七零八落,骨肉分离,血肉横飞……
1剐刑,古代的一种割肉离骨的残酷死刑,把人的身体割成许多块,凌迟的俗称。
2东厂厂公的助手包括一名掌刑千户和二名理刑百户,俗称贴刑,贴刑下还有掌班、领班、司房等官员,都是专司侦缉工作的。由于厂公的正式身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,平常不能到东厂来,所以,一应人犯都是由贴刑进行审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