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跟我婆婆闲坐聊天,听她给我摆了一个亡人托梦的故事。情节并不骇异可怖,却听得我感慨唏嘘,心意难平。
故事主人公是我婆婆同村一个拐着弯儿的表姐,名字起得非常动听有意境,叫缦钰。我还特意问了婆婆是哪两个字,她连比划带说地告诉了我,我瞬间被这名字惊艳到了。
缦钰比我婆婆大五六岁的样子,用我婆婆的话形容就是,那妮儿长得俊啊,高高挑挑的细长个子,水蛇腰儿,生着一副瓜子脸庞儿招人着哩。总之,缦钰是四里八乡人尽皆知的大美人,可就像她的名字一般,缦钰与小村落里的乡亲们,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格格不入。
缦钰自小身体羸弱,父母疼惜没怎么让她干过重伙计。或许是为了打发无聊冗长的童年岁月,缦钰痴迷读书,学习成绩一路名列前茅,考到了一所师范学院的美术教育系。
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简直就是天下下凡般高不可攀,村人们艳羡惊奇,纷纷踏破缦钰家的门槛去贺喜,外加说媒定亲。缦钰当初选择师范专业,一来是国家免学费减轻家里的负担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,她想尽早逃离这个自己身心都很难融入的大环境。
在济南读师范学院时,缦钰认识了一个来中国留学深造的前苏联小伙子,那时候中苏关系好得蜜里调油,缦钰也很快跟苏联男孩坠入了爱河。那应该是她一生中最温暖甜蜜的短暂时光,虽然言语不通,但通过真挚坦诚的心灵沟通,两个异国的年轻人越走越近,感情日笃。
谁知好景不长,国际形势波橘云诡,很快中苏关系破裂,苏联小伙子被迫仓促回国。两个人心里都明白,这一走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相见,就真不好说了。
临行前,苏联小伙子送给缦钰一套《芥子园画谱》和一个苏联老母亲传给他的金镏子。这对天南地北的有情人就此分别,此生再不复相见。
缦钰师范学院毕了业,就回来老家当了一名中学教师。过了几年教书育人波澜不兴的清净日子,如火如荼的运动来了。有好几家求亲不成的村人跳出来揭发缦钰有“海外关系”和“黑历史”,三天两头召集起村人批斗缦钰。
缦钰曾经的清高美好早已为她招黑无数,人们都迫不及待想看她落魄狼狈,体面丧尽。可缦钰也是憋了一口气在心里,无论怎么揪她斗她,愣是没见她掉过一个眼泪花子。百人批斗会上,缦钰的表情平静自然,一如往常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一般。
如此就做下了病根,没能挨到拨乱反正乾坤清郎,缦钰就得了痨病,很快去世了,走时才三十几岁。她终生未婚,也没有子嗣,一应丧葬事宜都是由她的哥嫂简单操办的。
怪事发生在缦钰入土落葬后不久,还没到头七的时候,她嫂子突然生了怪病。左手无名指上莫名生出一层层奇痒的水泡,又红又肿,没几天整个手背都被抓挠得血肉模糊,皮开肉绽。
去了好几家大医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,万般无奈之下,缦钰的哥哥嫂子去找了神婆。神婆一番做法后叹了口气说:“这是闹了家贼了啊,千不该万不该连死人的东西都贪,赶紧还回去,就没事啦。”
缦钰嫂子没法,只得交出了苏联小伙子送给缦钰的那只金镏子,羞愧难当地说:“临钉棺材盖儿时俺一眼瞅见了这,想着她一个死人,还戴啥子金镏子。唉!看个好日子我赶紧给她随葬了去。”
出了缦钰五七后的一天,哥嫂郑重将那枚金戒指放入了缦钰坟中,她嫂子的手指方才逐渐康复痊愈了。正当众人长舒一口气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,缦钰的小侄女又说天天梦见钰姑姑,说是在她书柜顶层上有三本书,烦请哥嫂务必烧给她带了走。
起初缦钰哥嫂全没在意一个小孩子的言语,后来说得次数太多了,便去了缦钰生前住的那间房去一探究竟。谁知按照孩子说的到书柜顶层一翻,竟然真有用白丝绸手帕珍重包裹着的书,哥嫂打开来一看,是一套《芥子园画谱》。
把书烧了以后,族中长幼便再也没人没梦见过缦钰。想来这个遗世独立别具一格的传奇女子已然彻底了无牵挂,羽化而去了吧。
人们大多嫌厌与众不同的异类,排挤打压,意欲打磨改造其所有异质的锋芒,使之泯然于芸芸众生。无差别的社会能给予乌合之众最大的心理安全感,但衡量一个社会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指标,却是看它是否丰富多样兼容并包,能够尊重所有不同的个性与文化。
从个人层面看,想要完全不被外界的声音眼光裹挟着跑很难很难,比如缦钰和眼下大热的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那位,都没得了善终啊……